黄河下游，昔日的千里沃野，转眼间变成一片汪洋。自开封向南、向东南，浑浊的河水像一条条发疯的黄龙，冲破陡峭的堤岸，趁势而下，无情地扑向一座座城市和村庄。无数的民房被吞没，无数的良田被掩埋，无数的家禽牲畜被卷走。最可怕的是，无数的人口在睡梦中被扫进滚滚浊流，永远陷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世界。
与此同时，山东的菏泽、聊城等地，也在上演着同样的人间悲剧。
所到之处，尽是悲戚戚的灾民，横七竖八倒在路旁的树木，乌七八糟的漂浮物，和夹杂着烂草味、腐尸味以及污泥味的呛人气息。新坟一座连着一座，一片连着一片，似乎永无尽头。广漠的荒野，被纸灰和灵幡渲染得愈加阴森肃杀。
无边的悲哀笼罩着刚刚恢复生机的明朝大地。
韩宜可的心都要碎了。由于开封灾情最为严重，他决定先从开封查起。
有个问题他始终搞不明白，开封段黄河大堤是洪武五年刚刚修建的，怎么可能从这里决堤呢？
从商丘走到开封，一路之上他几乎没有说话，两眼一直木然地望着两边的惨象。偶尔发出一声叹息，也是那么的轻微，好像不敢打扰这种压抑到极限的沉痛氛围，就像不敢触碰刚刚划破的伤口一样。
连一向大大咧咧的周观正也变得沉默起来，骑在马上一声不响。
后边的吴纳、于敏等人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
天气潮湿而闷热，每个人都汗流浃背，身上刺挠难忍。
终于，韩宜可指指路旁的一个颓败村庄说道：“我们进去看看。”
众人默不作声跟着下了马，沿着泥沼遍布的村路，深一脚浅一脚朝前走。刚到村口，就听见一个男孩的声音说：“稻子，快来看火，咱给奶奶熬粥喝。”
一个女孩的声音道：“哎，等我把那只小凳子劈开，厨房那些柴禾都发潮了，点不着。”
声音是从右侧一处破败不堪的院落里传来的。韩宜可抬头看时，见土墙里边正冒起缕缕浓烟，其中夹杂着那个男孩剧烈的咳嗽声。
韩宜可心想，很多人家早就断炊了，这个小孩怎么还有粥吃？
这样想着，顺着围墙转到门口。篱笆门早没了，门口两边只剩下两根木桩。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右边那根木桩上残留着半幅被风雨漂白的春联，仅余的“国泰民安”四个黑字倒还清晰可辨。往里观望，院落西北角积存着一大片黄色的稀泥，看样子不久前曾进过水。稀泥北侧有一处坍塌的土房，土房西侧的围墙裂开一道巨大的豁口，洪水应该是从那里进来的。
韩宜可见周观正等人挎刀背剑，担心吓着孩子，示意他们停住脚步。自己先咳嗽一声，然后冲里边温和地问道：“家里有人吗？”
里边的人可能没听见，韩宜可又问了一遍，那个小男孩才从炊烟中跑出来。边擦着满头热汗，边看着韩宜可，黄撇撇的小脸上略带惊恐地问道：“你找谁？”
小女孩也跑出来，面带惧色看着韩宜可。手里还提着一把劈柴的斧头。
韩宜可见两个孩子不过七八岁，便弯下身子，和颜悦色笑道：“小朋友，我是过路的，想到你家要口水喝，行不行啊？”
小孩见他和蔼可亲，脸色顿时放松下来，用大人的口气说道：“行啊，你就进来喝一下子吧。”
韩宜可被他的神态逗笑了，进去轻轻拍拍男孩的头顶，又转身拍拍女孩的脸蛋，接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羞怯地答道：“我叫稻子，哥哥叫锤子。”
韩宜可又问道：“你家大人在不在呀？”
稻子答道：“奶奶睡着了，我们正给奶奶熬粥呢。奶奶生病了，吃不下树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