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湾河道是珠江的一段支流,从番禺县东北部穿过,流向入海口。
韩宜可来到渡口,捡稍微大点的渡船雇了一只,谈妥价钱,付了款,连人带马一块上了船。艄公是一老一少父子俩。二人摇动桨橹,劈开碧波,不一会就到了江心。韩宜可有意叫上英莲,走到船头,拉闲话似的问艄公道:“听说这沙湾水道不很太平,船家老哥能不能讲讲?”
艄公警惕地回头看着韩宜可,顿了顿,说道:“客官问这个干什么?坐我的船安全得很。”
艄公冷冷的目光让韩宜可有些气愤,他把脸扭到一边又扭回来,笑道:“只是随便问问,初来乍到,想了解点风俗人情。我们这些做生意的,无论走到哪里,都不敢坏了当地的规矩。”
艄公没好气地说道:“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自从道同一死,水匪全都逃得没影了。”
这个回答与上次那个卖桂圆的所讲如出一辙,不由韩宜可不信。他接着问道:“哦,还真有过这事,他们的头领是谁?”
艄公犹豫了一下,漫不经心答道:“还能有谁,不就是郭玄二一伙吗。现在他也死了,再没有水匪了,打捞队也没了,一切都太平了。”
旁边的英莲闻言,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刚要质问艄公,韩宜可急忙瞪眼制止了她。英莲生气地在甲板上跺了两脚,走到船边去了。
在周观正看来,英莲分明是在装模作样。
正往前走,江面上突然传来一阵呼救之声。韩宜可抬头望时,只见前边一条满载乘客的巨型楼船发生了倾斜,正在慢慢下沉。乘客们惊慌失措,一片混乱,有的开始跳水。韩宜可担心死人,拍着艄公的肩膀催促快过去救人。没想到艄公看都不看一眼,仍旧用漫不经心地划着船。
后边的周观正见了不禁怒火中烧,大骂道:“老东西,见死不救,禽兽不如。快划过去,不然我揍你!”
谁知艄公依旧头也不抬地说道:“关你屁事。”
周观正把持不住,上前朝老东西的屁股踢了一脚。艄公父子倒是老实人,没有还手,只是停住桨橹气愤地说道:“凭什么打人?这船是我们的,你有什么资格强迫我们!不想坐可以送你回去,打我们是不行的!”
周观正正要强词夺理,韩宜可狠狠瞪了他两眼,然后抓住艄公的手,急切地说道:“这样吧,老哥,我可以多付钱。救一个人给你一贯钱怎么样?”
艄公父子不慌不忙重新划动船桨,说道:“给一百贯也不去。”说完仍旧富有节奏地划着船。
明初使用的货币是一种纸币,全称是大明通行宝钞。宝钞一贯可以兑换铜钱一千文或者银子一两。如果按米价换算,当时的一贯钱大约相当于现在一百三十一元人民币。
韩宜可急得直跺脚。当他再次朝前观望时,只见十几只小船飞一般赶了过去,将客船团团围住。每只小船上都站着两个手拿长篙的后生。韩宜可心里的石头刚要落地,谁知那些人忽然高喊:“救人啦,救人啦,一条命十贯,有需要帮助的吗?”
此时楼船继续下沉,船尾已经完全没入水中。乘客接二连三地跌入江水,拼命挣扎,江面上一片绝望的惨叫。韩宜可他们都是旱鸭子,只能干着急。英莲正要下水救人,韩宜可急忙阻止了她。这是在水里,化装很容易暴露的。
再看那边,每当一个人落水,划小船的后生就会冲到跟前喊价,直到落水者答应了条件,才将他救上小船。有的人不懂水性,还没来及应答就没入了水中。只听那些后生们又喊:“我们还管捞尸啊,有需要的快来洽谈喽,价格面议!”
韩宜可气得肺都要炸了,这些混蛋居然拿救人当生意做,什么玩意儿!
作为朝廷官员,韩宜可总是将人的生命视为第一。可是此情此景,身为一品大员的韩都御使真是有心救命,无力回天,只能眼巴巴看着百姓们在死亡边缘挣扎。他向来以足智多谋著称,可是眼前的事实让他着实体会了一把一筹莫展的滋味。
此时落水者大都被救上了小船,有三个人丧命水府。死者的家人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不得不请求打捞队代为捞尸。
周观正质问艄公道:“你不是说打捞队消失了吗?怎么又有了?”
艄公昧着良心说道:“谁说这是打捞队了。”
韩亦可瞪瞪艄公,心想这都他妈什么人啊。
上了岸,韩宜可没有立即要走的意思。他想看看那几个被捞上来的死者。
岸边挤满了围观的人群。连那些花十贯钱,刚从江心捡回一条命的乘客也在其中。
人们在观看死难者家属与打捞队交接。淹死的三个人中有两名老人,家属付了二十五贯捞尸费,将尸体领走了。剩下的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捞尸人要三十五贯才肯交尸。男孩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各位大哥呀,我身上的确就剩这对耳环了。你们行行好,把儿子还给我吧,我求求你们了。”
一位面目和善的捞尸人说道:“这位大嫂,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的孩子冲的远,打捞难度大。这不,光人手就动用了十来个。开始明明说好捞尸费三十五贯,到头来你只给一对耳环,这说得过去吗?就你那耳环,一贯也不值。”
另一个秃头的捞尸人呵斥道:“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就把这尸体丢下去了!”
男孩的母亲发出一声令人恐怖的惨叫:“别松手!”接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我那可怜的儿啊!各位大哥,求求你们,千万别把我的孩子丢下去,我求求你们了!”。说着在地上不住地猛磕响头,直把额头磕得鲜血淋漓。
面目和善的捞尸人不耐烦地说:“这个不顶事,你就算磕死也当不了钱使啊。快去想办法吧,早早把钱拿来,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妇人哭诉道:“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实在借不来钱呀。”
捞尸人道:“那是你的事情,和我们没关系。实话告诉你,要不是看你一个妇道人家可怜,我们早把这孩子扔了。这样吧,再等你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以后你还拿不来钱,我们就把这尸体重新沉下去。你爱找谁打捞找谁打捞,我们只当做了一笔赔本买卖。”
妇人一直徒劳地磕头哀告。
韩宜可好不容易挤到前边,看见了一副让他终生难忘的情景:男孩可怜的小尸体被拴在一条绳子上。捞尸人正一手牵着绳头,在水里拉过来拉过去,悠闲地摆弄把玩。孩子的小脑袋一会浮上来,一会沉下去,让人惨不忍睹,不寒而栗。
这一刻,韩宜可的心凉到了冰点,他甚至后悔看见了这一幕。
他联想到了另一副情景。有一次在南京城外,他看见一只小狗,走着走着突然倒下起不来了,大概是得了急病。这时,一群杂色的流浪狗跑过来围住小狗,纷纷用嘴巴去拱它。韩宜可以为它们想咬它,后来才看清,它们是想帮助小狗站起来。可是,小狗不大一会就断气了。韩宜可猜想这下群狗可能会吃掉小狗的尸体。出乎意料的是,它们非但没有吃它,还伸出舌头,你一下我一下在它身上轻轻舔着,分明是在抚慰小狗。过了好长时间,群狗才陆陆续续离开。
当时韩宜可感动极了。帮助难者,尊重死者,这是人群中才会有的一种美德和温情。想不到畜生之间居然有着人一样的美好情愫!
然而,眼前的情景让他不得不产生这样的诘问:人,难道连畜生都不如吗?
孩子的母亲骨瘦如柴,原本黑瘦的粗脸哭起来更显粗糙,看上去也更可怜。听旁边的人讲,这位妇人是从乡下来给孩子看病的,她的孩子是第一个跌下水的。发现后她纵身跳下去抢救,可是江水太深,哪里找得见?直到筋疲力尽,她才独自游到了岸边。上了岸才发现,包裹也丢了,鞋子也没了,两手空空,只好求这伙捞尸人帮忙。等找回了尸体,钱又成了问题。
周观正忍不住怒火,对捞尸人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这么狠心!救人捞尸本来是一种义举,到了你们这儿竟然变成了赚钱的手段,成何体统!”
面目和善的捞尸人抬头死盯着周观正,天生的慈眉善目变得凶恶起来:“你算个什么东西,轮得到你在这里吹胡子瞪眼?老子吃的就是这碗饭,怎么着吧!”
周观正想跳过去给他两个耳刮子,韩宜可拦住规劝道:“我说年轻人,做人要讲良心。扶危济困乃是一种美德,是每个人应该具备的最起码的品质。你们发现有人落水过来抢救,这是值得敬佩的仁义之举。可是当你们伸手向落难者索要报酬的时候,就成了乘人之危的不义之举。在下虚长你们几岁,劝你们还是放弃这种不道德行为,把尸体还给这位大嫂吧。”
捞尸人鼻子一歪冷笑道:“仁义值几个铜板呀。你说的倒轻巧,刚才为啥你不下来救人?我们辛辛苦苦忙活了半天,要点钱合情合理。掏大粪还给工钱呢,何况是救命这么大的事。”
韩宜可道:“掏粪是传承已久的正当职业,谁见过把救人危难当成职业的?”
捞尸人翻翻白眼,厚颜无耻地说道:“你现在不是看见了吗?”
韩宜可气得一时语塞。
周观正怒不可遏,吼道:“这条船该不是你们使坏凿漏的吧!”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所有的捞尸人刷地站起身,异口同声骂道:“放你娘的屁!上去揍他!敢当众污蔑我们,这是诽谤!把狗日的送到官府去!”
面目和善那位指着周观正的鼻子大声道:“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什么好狗。告诉你,我们这也是吃力气饭,公平交易。再在这里乱咬乱叫,灭了你狗日的!”
都察院的人哪是好惹的,何况这位性如烈火的周瞎子,他恨不得把那小子活劈了。韩宜可见他两眼喷火攥紧了拳头,担心事情闹大暴露身份,连忙去他肩膀上狠狠捏了一把,然后含泪对那位妇人说道:“大嫂啊,事已至此,请你节哀顺变。我这里有些钱钞,你快带上孩子走吧。回去请和尚好好超度一番,希望他早点投胎吧。”
说完从身上掏出五十贯钱钞,给了妇人。妇人千恩万谢,付清了捞尸费,接过男孩尸体,轻轻揩着那张小脸上的水珠,凄惨地说道:“好孩子,咱回家去睡。”
望着那个蹒跚而去的背影,在场的人无不心酸落泪。韩宜可双手捂着胸口,揪心地叹道:“雪上加霜,于心何忍哪。”又回头怒视着那伙正在兴高采烈分钱的捞尸人,一字一顿说道:“早晚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