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敏，你和吴纳约定了联络方式没有？这条路中途有好多个分支，当心误入歧途。”上了城北驿路，韩宜可问于敏道。
于敏心里一慌，自责道：“都怪属下疏忽，刚才在都察院忘了汇报这个细节。我和吴纳约好以‘戊’字为号，每到一个岔路口，他都会在路边树身上刻一个‘戊’字形标记，我们只要顺着这个标记走就能跟上他。”
韩宜可在黑暗中点点头，不再说话，加紧催马赶路。周观正猜不透韩宜可的心思，连问几遍他又支支吾吾不肯讲，心里颇为窝火，便赌气似的也不出声。于敏见两位高官不言语，自己不好开腔，只得在后边紧紧跟着。旷野中万籁俱寂，只听见清晰的马蹄之声。
韩宜可此时正陷入沉思。他细细回想连日来发生的事情，只觉得千头万绪，一团乱麻。那天在金銮殿上，吴伯宗突然向皇帝呈上奏章弹劾胡惟庸，指责胡相爷把持中书省大权，擅自决定官员的升迁任免，独断专行，贪图贿赂，任人唯亲。此举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皇帝朱元璋也瞠目结舌，满脸怀疑。在人们眼里，相爷是一位严谨正直的长者，虽然态度严厉一些，却处处维护皇帝的权威和朝廷的利益，夜以继日为国事操劳，公而忘私，鞠躬尽瘁。
说他贪图贿赂更是天大的笑话。不要说别人，就连韩宜可这个对官员品行极端挑剔的都察院左都御史，也是打死都不信。当年韩宜可金榜题名之时，曾作为相爷的门生前去拜望。对他送去的微薄礼品，相爷很爽快地收下了。不过离开的时候，相爷执意让他带回了价值相当的一些物品。韩宜可感动得热泪盈眶，心里叹道：“往常读史，每见西门豹、包拯的事迹，总怀疑有夸大之嫌，想不到世间真有这样的清官哪。”后来和别人谈起此事，无不深有同感。
因此，听了吴伯宗对相爷的责难，韩宜可当即就想予以驳斥。可是他还没开口，众位朝臣就骚乱起来，纷纷指斥吴伯宗妄言乱语，恶毒污蔑相爷。
吉安侯陆仲亨走到相爷跟前，说声失敬，随手强行解开胡惟庸那件洗得已经褪色的朝服，露出一身摞满补丁的中衣，继而两眼喷火怒视着吴伯宗道：“姓吴的，做人要讲良心啊。满朝文武谁不知道，相爷一贯廉洁自律，生活简朴。就这么一件中衣，他整整穿了十年了。十年哪！吴伯宗，相爷跟随皇上打天下的时候，你还穿着开裆裤往墙头上射尿呢。你入朝为官才几天，就这么不知天高地厚，信口雌黄。你摸着胸口问问自己，你还是个人吗！”
朱元璋看见胡惟庸的中衣，也不无感慨地说道：“多少年来，胡爱卿可没少吃苦啊。当年攻打这南京城，他负责督运粮草，一路上以野菜充饥，险些病饿而死，愣是没舍得吃一粒军粮哪。”
话音未落，众人又七嘴八舌喝骂起吴伯宗来。
面对这副情景，胡相爷缓缓摇了摇手，哽咽着说道：“各位同僚不必如此，既然吴大人弹劾本官，必有他的道理。”又举起笏板，冲朱元璋深鞠一躬说道，“启奏陛下，按照大明规制，但凡有弹劾举报之类的案件，理应由都察院立案审查。臣请陛下宣旨，依程序查处微臣。”说完自己慢慢摘下官帽，颤巍巍跪在阶下。尽管相爷低垂着头，但人们还是发现，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滚下两行浑浊的老泪。
韩宜可不由得想起一句成语：忍辱负重。
案子很自然到了韩宜可手里，韩宜可让不讲情面的周观正和细致得近乎繁琐的左佥都御史周辰共同协办本案。他们秘密将胡惟庸从宫内直接带到都察院进行审问，又火速对相府进行搜查。一行人进入相府时，胡家一门老小正等着相爷回来吃晚饭。韩宜可四处打量了一番，相府还是那副老样子。两扇红漆大门已剥蚀得面目全非，屋檐上长了一些毛茸茸的细草。一处厢房出现了轻微倾斜，为防止倒塌，侧面用一根粗大的木头顶着。
再看看主子们的穿着和饮食。宰相夫人杨氏穿了一件半旧的绸缎衣衫，除了头上那支常见的银簪之外，浑身上下再没有任何首饰，显得简洁而大方。公子小姐们也都朴实无华，彬彬有礼。唯有孙子女们打扮得鲜艳一些，可他们都还是五六岁的孩子，理应如此。饭桌上全是家常小菜、米饭、稀粥之类，没有大鱼大肉，更没有山珍海味，甚至连酒都没有预备。这个生活水平跟寻常的官宦之家没多大区别。
周辰等人花费几天时间，把偌大个相府翻了个底朝天，连房梁上、床底下、水井里都搜过了，凡是一切可能隐藏东西的地方都没有逃过周辰的眼睛，最终一无所获。正堂中倒是有一对贵重的玉如意和五千两银子，那是当年攻下南京城时皇帝御赐的，这个众所周知。多年来，这些东西一直作为一种荣誉摆放在桌案之上，丝毫没有动过。除此之外再无长物。这可是贵为百官之首的宰相之家哪。
韩宜可又审问吴伯宗，要他拿出胡惟庸贪赃纳贿的证据。吴伯宗说没有，消息是从路边行人的议论中得来的。韩宜可忍不住喝道：“荒唐！捕风捉影之事，岂能作为弹劾官员的根据。”吴伯宗不服气地说道：“可是，很多迹象表明，胡惟庸确实有滥用职权贪赃枉法的行为。”韩宜可命他举出实例。吴伯宗道：“前南阳知府涂节是个有名的小人，竟能在一夜之间由从四品跃升为正三品御史大夫。若非采取了不正当手段，怎么能一步登天？前鸿胪寺少卿邹介兢兢业业有口皆碑，要不是得罪了胡惟庸，怎么会被贬为泸州知县？还有很多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只因无钱行贿胡惟庸，以致求职无门，赋闲乡野。难道这些不足以说明胡惟庸擅权乱政么？”
韩宜可看着吴伯宗振振有词的样子被气笑了，挖苦道：“吴伯宗啊吴伯宗，亏你是大明朝第一位状元郎，原来是个书呆子。你说的这些不过是主观臆断，妄加推测，证明不了任何事情。官员的升降任免，自有中书省根据朝廷需要和各人的能力商议裁定，报圣上知晓。这是尽人皆知的典章规制，胡惟庸并无过错。”
吴伯宗道：“说不定胡惟庸正是利用中书省的裁定大权从中作梗，排除异己，任人唯亲。”
韩宜可忍不住笑出了声，呵斥道：“凭空想象，一派胡言！”
吴伯宗还要继续纠缠，韩宜可忽然得到密报，有人举报吴伯宗曾经收受巨额贿赂。韩宜可当即命周辰前往吴府搜查，结果在吴伯宗的卧榻之下找到两颗价值昂贵的夜明珠。吴伯宗听了几乎要发疯，大呼冤枉，声称这是有人栽赃陷害。韩宜可冷笑道：“栽赃？哼哼，夜明珠是从你卧房内的地底下刨出来的。除了你自己，还有谁能把它埋在那里？除非是神仙或者鬼怪。”一句话说得吴伯宗理屈词穷。韩宜可当即命人将他拘押起来，软硬兼施，酷刑用尽，但吴伯宗除了喊冤没有招认任何罪状，一时倒把韩宜可逼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大人，前边有个驿站。我们是在这里打尖呀，还是再往前赶一程呀？”
于敏的问话打断了韩宜可的思绪，他在马上伸伸懒腰打个哈欠，抬头望望天上的星宿说道：“天快亮了，可是离吃饭时间还早着呢。我们抓紧赶路吧。”
